【文化需要耕作，產業才適用於補助】
(本文為個人立場，言責自負)
　
　
去年的30日，我帶著研究生一起從得卡倫步道走到大禮部落，這是我和學生跨年的方式。隔天的31日，上完最後一堂正式課程後，我搭上火車，到宜蘭丟丟噹廣場的紅磚屋參與黃大魚劇團的「跨年熄燈趴」。
　
「鍾肇政文學獎事件」和「百果樹紅磚屋事件」發生時，我並沒有第一時間寫文章表達自己的看法，原因是前者激起的反應，是讓我們深思為什麼民意選出來的議員 文化素質如此低落，而臺灣文學又要如何深耕等等問題，批判議員容易，以短文來討論文學深耕又易流於浮面。而後者涉及法令與政治運作，並不是那麼容易即時理 解，因此第一時間我看到的也多半是義氣相挺。由於尚在學期中，我因此一面把事情放在心上，一面有機會就理解政府單位的運作及法令規範。
　
黃春明老師創立的「黃大魚劇團」被刪除了九十餘萬的預算，這筆錢從何而來、如何用，是整個事件的爭議點，所要釐清的基本問題。
　
宜蘭火車站前的「丟丟噹森林廣場」是屬於台鐵資產，以每年227萬出租給縣政府使用，而其上的「舊米穀檢查所宜蘭出張所」則已被定為「歷史建築」，三年前 由縣府再轉包給黃大魚劇團，做為演出場地並提供餐飲服務。黃大魚接手後在老建築裡創造了一棵黃春明兒童劇裡的「百果樹」，並且布置了作家的畫作、舞台劇道 具，將它改名為「百果樹紅磚屋」。在這裡演出舞台劇、說故事、展覽、放映經典電影，並且邀請各地作家來進行「悅聽文學」的朗讀活動。
　
這些活動由於有深耕文化的意味，也會邀請外地的學童來參與，因此「黃大魚劇團」以此向「工旅處」申請了活動經費，也就是這筆一年一簽，九十八萬的補助預算。

類似的狀況若以標案處理，以現在的招標狀態，深耕的文化團體很難得標，反而多是擅長寫標案的公司得標，因此可以說是不得不的權宜辦法。
　
值得跟各位說明的是，這樣一處文化空間，補助的單位是「工商旅遊處」，下轄工商科、工商行銷科、遊憩規劃科，整個案子遂以「地方文創產業及創意競賽企劃」進行。
　
這是近年來，文化活動面臨的第一個悲哀之處。它被收納在「文創產業」的一環裡，讓人總是忽略了文化強調的「獨特性」，一旦變成「產業」後，往往被迫偏向千 篇一律的商品化。其次，文化做為觀光的一環當然沒有問題，只是這個傾向也常會要求「活動的效度」（比方說參與人數），而使得文化團體很難跟部分媚俗經營的 文創公司競爭。
　
　
而這次預算的刪除，議員所持的論點是：第一，縣府承租再轉包，沒收權利金又補助，不符公平原則。第二，預算說明是「地方文創產業及創意競賽企劃」，卻委外 由黃大魚及紅磚屋經營，項目不符。第三，縣府於104年4月發文收回丟丟噹廣場的管理權，黃大魚劇團實際經營的是紅磚屋，補助應該降價。第四，縣境內其他 歷史建物委外經營均有收取權利金。第五，有限的預算下，是否獨厚了黃春明？（「宜蘭新聞網」20151226）
　
這幾點質疑，有部分縣府已經就法令層面回覆。縣政府的說明是，「委託黃大魚兒童劇團的法令侬據，係依『中央未達公告金額採購招標辦法』第2條第1項第1 款、政府採購法第22條第1項第14款暨『機關邀請或委託文化藝術專業人士機構團體表演或參與 文藝活動作業辦法』第4條規定，邀請對象具專業素養、特質之情形，可不經公告審查程序逕行邀請或委託的理由，經機關首長核准後辦理。」意思就是，縣府肯定 黃春明的民間號召力，因此決定把少的歷史建物之一，委託由黃春明及其劇團經營，不涉及公平原則，而是縣府的「選擇」。
　
而發票（或收據）不符的情形，則是因營業稅法相關規定，黃大魚劇團雖以「市招：百果樹紅磚屋」向國稅單位辦理登記，經營主體仍然一致，並沒有轉包或分包的情形，所以當然也沒有項目不符的問題了。（《指傳媒》20151204）
　
至於第三點，根據黃大魚劇團的說明，縣府始終未中斷授權，四月份被要求收回的，是第三方借用電的部分（在丟丟噹廣場辦活動的團體，需要用電時會向紅磚屋商借），並非管理權。（這點與議員引用資料的差異，尚待商榷）
　
既然法令上沒問題，我的觀點是，地方政府只花費了九十餘萬，換得一個臺灣人共同記憶的作家黃春明老師時不時現身說故事的奇幻空間，這個地點還放經典電影、 演出兒童劇、邀請不同的藝文人士朗讀，邀請偏鄉兒童聽故事。而許多知名文化人也會慕名而來，盤桓其間，造訪的民眾因此得以在生活裡，和這些藝術家偶然相 遇。這是以黃春明老師本人，及其創作出來的小說、兒童劇、撕畫繪本為核心，加上一群藝術從業人員的熱情，所形成的奇異的吸引力。
　
而多年來，在這裡聽故事長大的孩子們，記憶裡也將永遠帶著這間屋子，一幢一九三○年代的「舊米穀檢查所宜蘭出張所」，因而在八十年後產生了新意義。這就是 「地方文化」建立的根源，也是孩子們孕育藝術想像的母土。這樣的「價值」，難道只值九十八萬的「價錢」？在我看來，用「缺乏文化素養」來批判議員，遠比議 員用「圖利」來批判黃大魚劇團要合理太多了。九十餘萬理應視為是宜蘭縣政府每年耕作文化的一小部分。
　
　
而宜蘭縣政府，明知這筆預算放於工旅處底下，卻未及早思考解決辦法，則是對藝術、文化的關注貧瘠且缺乏尊重、缺乏擔當。黃大魚劇團曾提出是否能簽長一點的 合約，以為長期的深耕打算，但得到的回應是：合約可以延長，經費則只能依原金額來擬訂，也就是說，簽一年是九十八萬，簽三年也是九十八萬，這是想做長期文 化深耕的思維嗎？
　
在另一些情形裡，政府以「採購法」處理文化活動，若以「最低標」進行自然會影響品質。我知道的一些文化標案，投標單位往往「流血」取得標案，或在競標過程 中，以花俏的內容取勝，又回頭壓低文化基層員工的薪資與活動品質，形成文化血汗工廠的惡性循環。此外，官員藉法令來刁難得標者也不少見。文化投資以如此的 態度，自然也就遭到民意代表的鄙視，而動輒以「金錢利益」做為唯一衡量的標準。這也是當宜蘭縣文化局出面宣稱，對黃大魚劇團的協助，將轉到文化部門，以政 策與專案討論時，變得較為合理的緣故。但正如一些老師們提醒的，我們仍需繼續關注、繼續監督，因為整件事始終沒有聽到議員與縣長，正式表達歉意。
　　
這次由一個小型的送暖活動，有賴廖玉蕙老師、楊索老師的奔走，演變成一個新聞事件。我被放進聯絡群組，多數時間默默地聆聽意見，並且蒐集資訊，了解法令。 部分老師（如鴻鴻、張小虹老師）則曾提出一個質疑是，國民黨議員粗魯對待文化，但為何民進黨優勢的議會卻沒有在縣府的支持下扞衛預算？這其後會不會是因為 紅磚屋位於精華地段，背後有更大的利益關係正在運作？（各位要知道，歷史建物也可以「易地保存」的。）莫怪文化人士如此疑心，而是多年來，臺灣各地政客對 待文化的態度如出一轍，它既被定位成「產業」，那自然可以用利益衡量、利益出賣，不是嗎？緣於此，這不再是單純聲援黃春明老師的活動，而進一步也辯證文化 政策。
　
　
當天我因為火車票的緣故，遲近八點才到現場，現場一位小朋友正在講故事。她翻著圖畫，拿著各種道具，正在進行屬於她的，一場心靈的旅程。這個心靈旅程，也 帶動著在場所有人的心緒。其後，黃春明老師上台講故事，沒有控訴、沒有抗議。熟讀黃春明小說的人，都會知道，他講的是〈呷鬼的來了〉裡面的一個段落，石虎 伯講的鬼故事。那一刻黃春明就是石虎伯，就是宜蘭的耆老。
　
黃春明用豐富的肢體語言講完這個故事，現場掌聲響起。事實上，在小說裡，石虎伯也是為幾個台北來的年輕人講這個故事。聽完後，年輕人讚歎故事的精彩，說 「阿伯你真鄉土」，石虎伯以為是說他「土」，年輕人解釋後，石虎伯反而迷惘了，「鄉土又是什麼意義的褒獎呢？」石虎伯認為他講的就是一個「在地的故事」， 他能聊的就是「濁水溪」而已。
　
故事是創造者與所居地建構的宇宙觀的一部分，它並不是為了取悅城市人，讓人消遣而生產的。（但最後或許可能達到這樣的目的）
　
在紅磚屋「暫且熄燈」的那一刻，我想著這也許就是「文化」跟「文創產業」的分別。在老作家的聲音與身影裡，我們看到巨大的文化魅力，而不只是文創商機。而只有在地的文化存在著魅力，商機才會出現，才能長期支持文化的生命力。